漪乔的身子晃了晃。
“深入血分必耗血动血,损伤血液。动血谓温热病邪不仅鼓动血液、迫血妄行,而且灼伤血络,使血不循经、溢出脉外,导致各类出血。”
“损伤血液……”漪乔自语一句,深吸一口气,“那陛下频繁说渴呢?”
“那是耗血之故,耗血即为消耗血中津液。陛下如今已经有津气外脱之兆,”汪机见皇后呆怔着凝视床上的人,那神情似乎是有些反应不过来,遂解释道,“津气外脱便是津液快要耗干了。津气遍布人周身,滋润濡养身体皆赖于此,这津气若是都枯竭了……”
“那……那不是要生生渴死么?”漪乔觉得头疼渔猎。
汪机面色凝重道:“若论致死,那便不单单是渴不渴的问题,津气外脱还只是危症之一,与之相伴的可能还有其他,比如真阴枯损,虚风内动……”
漪乔缓了口气,道:“缺什么补什么,滋阴生津不就行了么?”
“不可。单用滋阴生津的药,只是扬汤止沸,不仅热不能清,反而有滋腻恋邪之弊,因为热邪便是消耗血中津液才越加亢盛的。唯用凉血药,才可清热保津,此乃治标治本的不二法门。”
汪机见皇后手忙脚乱地给陛下按压止血,叹息道:“若能清热保津,这血自然就止住了。之所以不能用止血药,是因为此乃动血诱发的出血,并非一般可比。止血药属收涩性,容易导致涩滞留瘀,敛滞热邪,使邪无出路,反而更加重动血,那时才是真正的血流不止,很可能还会导致多处同时出血,不消片刻便会因失血过多殒命。”
漪乔闻言面色一沉,转眸阴冷地睥睨施钦一眼。
施钦自己也是羞愧难当,低着头不敢说话。其他太医更是往后退了退,埋头噤声。
等到陈桷煎好药,漪乔费了半天气力才给祐樘喂下去,然后遣退了其他太医,只留下汪机师徒跟她一起守着。
不消片时,出血量慢慢减少。
一刻钟后,断断续续的出血也完全停止。
众人都大大松了口气。
漪乔长舒了一口气,心里一松,差点身子一瘫滑倒在地。
她询问汪机这是否就算是渡过了危险期了,汪机刚要答话,但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踟蹰片刻,说还是要继续守着,再看看情况。
月落日升,东方欲晓。
弘治十八年五月初七的黎明悄然而至。宛若划过指间的流光,无声无息,又将转瞬消逝。
鸟雀开始在枝头啁啾蹦跳,缀满朝露的花叶带着初醒的惺忪,在晨风里依依摇荡。宁静里透着盎然,一如以往与将来的每一个明净的破晓。
第一缕晨曦无声浸透入室,似是特地来叫醒沉睡中的人,也似是来迎接什么。
祐樘缓缓睁开眼睛,眸光一点点由散而聚。
他听到身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唤他,询问他可有什么不适,要不要吃些东西。
他的眼眸幽微,乌黑的瞳仁彷如无边的暗夜,幽深无尽。
他僵硬地躺了片刻,吐出几个字:“沐浴更衣,备纸笔,我要写遗诏。”
众人都是一愣。
汪机似乎是领会到了什么,梗在喉间的话又咽了回去,无声跪下叩首。
漪乔怔愣了半晌,一把拉住他,难以置信道:“陛下在说什么胡说?陛下的病症已经有所好转,写遗诏作甚?”
他沉默片刻,并不解释:“照我说的做。”
漪乔见他态度强硬,也不好再问,心想随了他也没什么,便命人下去准备。
他如今衣服前襟上到处都是干涸的斑斑血迹,确实该换身干净的。
漪乔吩咐尚服局的司饰女官们准备香汤和一应盥栉用具。等一切停当后,她不想假手他人,便只留了两个女官打下手,自己亲自侍应他沐浴。
她帮他通头发的时候,想起当年做太子妃时,也曾这样蹲在池边给他梳发。她当时入宫时日尚浅,还在和他抬杠的时候拿篦子顺手敲了他头一下,敲完才意识到他的身份和她的处境。可他并没有任何责怪她的意思,还反过来开解她。
她有时候回头想想,觉得当初自己真是勇气可嘉,居然就那么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了这份感情里。可如果让她把来路再走一遍,她还是会像当初一样。
她根本抗拒不了。
漪乔浅笑一下。
他沐浴完,选了一身藤黄色的交领大袖柿蒂云龙纹龙襕袍。她见他由始至终都不怎么说话,给他束玉带的时候,笑着打趣他病了一场也不好好吃饭,连腰都细了一圈。
他转眸望着她,却是没有开口。
他的容色已经不似昨日那样透着病态的潮红,气力也恢复了一些,不像之前那么虚弱,整个人都有了些神采。
他就那么长身而立,迎着明亮的朝日,温柔凝眸,神情安谧,眼中却涌动着难言的情绪。
漪乔觉得他那一身藤黄龙袍映着旭日的光辉,好似能辉映出光芒万丈,模糊了他的身形和容颜,仿佛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。她心里一紧,伸手一把抱住他。
她不作声,他也不说话。
她把头深埋在他怀里,她用手臂紧紧箍住他,似乎这样她便能永远和他绑在一起。
好一会儿,她才开口,声音轻柔又沙哑:“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,饿不饿?传膳吧?我们一起吃,好不好?”
他低眉看到她消瘦的脸庞,想想他不用膳她也没心思吃,便轻点了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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